【另類新聞人】

我是一隻孤獨的蒼鷹

一個地方記者的「阿里山之戀」
文/江俊亮

從海拔卅公尺的平原,到三千九百五十公尺的高山,全部是我的採訪範圍。我只能仗著一枝禿筆,盡最大的努力來保護她,讓阿里山上那一顆最明亮的星星永保光芒……

是一隻孤獨的蒼鷹,終日盤旋在阿里山頂;飛翔不僅是為了獵物,更要尋覓新聞的蹤影……

緣起──初相識

 高三那一年,阿里山下大雪,剛好學校舉辦畢業旅行。第一次上阿里山,頭暉、耳鳴、流鼻血,三種高山症(高三症?)恰巧都在我身上出現,在半昏瞶的狀態下,踏著雪花,我初識了阿里山。

 猶記得,那天凌晨一點,我們搭乘廿六輛遊覽車,浩浩蕩蕩地從嘉義市出發,車隊在漫天大霧中,沿著阿里山公路上山。或許是興奮、或許是期待,同學們在車上吃吃喝喝,因此大家的尿就特別多。

 好在我們唸的是男校,車子開到半山腰,司機先生很「善解人意」地在路旁停車,讓我們在路邊方便;只見千餘人同時在路旁一字排開,就地「撇條」。

 此時,猛然抬頭發現,天上數以萬計的寒星,在寒風中閃爍,其數量不僅比平地多出數十倍,「顆粒」也比平地大上好幾倍,彷彿就懸掛在眾人的頭頂上,令人有一股衝動,直想伸手去摘它。

 自此,我才知道,什麼叫「摘星」。

●在山區跑新聞還得學會野求生技能;沒水了,竹筒裡面有的是「半天水」,清涼解渴,同業喝過的人並不多。攝影/江俊亮

緣續──再重逢

 當兵退伍之後,考進中國時報,回到嘉義接下的第一手工作,就是山區採訪路線。回想高中時代第一次上阿里山的可怕經驗,不由得令我頭皮發麻:「天哪!阿里山!山那麼高,路又那麼遠,怎麼跑?」

 但是,該克服的困難終需要克服。當年只有一輛「偉士牌」速克達二手機車代步的我,只好硬著頭皮,跨上機車,開始進出山區,展開六年的「阿里山之戀」。

 山區採訪工作是孤獨的,這裡沒有所謂的「新聞發言人」、沒有新聞發佈單位,所有的新聞必須靠自己一點一滴地挖掘。雖然我是在地人,但因長年在外求學、服兵役,對於自己家鄉「山的那一邊」所知無幾,因此跑新聞的入門工作,得從認識地理環境著手。

 首先,我買了一份嘉義縣市地圖,直到攤開地圖的一剎那,我才知道,自己的「管區」竟有那麼大!如果將地圖從中撕開,右半邊東方山區的六鄉鎮,從海拔卅公尺的平原,到三千九百五十公尺的高山,全部是我的採訪範圍。

 於是,我騎上機車,直奔阿里山。或許是當兵時的磨鍊生效,或許高中時代體質太弱,當我再度踏上阿里山之後,除了走路呼吸有點急促之外,「高山症」已不復見。

「孤鳥」的海闊天空

 當時年輕氣盛,因看不慣同業「老鳥吃菜鳥」、「集體大合唱」、「逢迎巴結」等惡習,更瞧不起那批「丐幫」人士的勾結,因此在騎機車跑新聞的年代,我獨自摸索,跋山涉水,讓我成為一隻完全孤獨、甚至有些孤僻或孤傲的蒼鷹。

 「孤鳥」跑新聞,其實是海闊天空的。因為自己跑,讓我對山區地形比其他同業了解。也因此,在買了汽車之後,不管是發生

 山林大火、山難、空難(直升機撞山)等重大意外事故,中國時報記者可以很快抵達現場,應該拜當年那輛二手機車之賜。

 當然,認識地形與認識人物,是同等重要的。純樸的山區百姓,可能不知道什麼是「新聞」,對於週遭新鮮、新奇的事物,也可能見怪不怪,但是對於我這個「城市鄉巴佬」而言,卻有如入寶山,豈有空手而歸的道理?

 六年下來,我結識許多山區好友,更深入鄒族原住民部落,在山區友人的引領下,我彷彿是沿溪而上的武陵人,終於進入多采多姿的「桃花源」。

●原住民的長老聚會,講的是鄒語,語言上的隔閡,記者要設法克服。攝影/江俊亮

緣定──山之美

 孤獨的採訪生涯,有時也得承受極大的壓力,在新聞表現上,不是「獨家」就是「獨漏」。這還不打緊,當年不經意地報導阿里山公路沿線濫墾、濫建問題,就曾有不明人士打電話問我「呷飽未?」

 然而,這種不經意地「主持正義」次數一多,卻往往將自身暴露於危險的境地而不知,尤其當「主持正義」與「擋人財路」畫上等號的時候。因此當年就有一位檢調單位主管勸告我:「小老弟!回家的時候,不要老是走同一條路啦!」

 山區採訪工作是辛苦的,一天跑一、兩百公里,甚至兩、三百公里是常事,有時「極南」的大埔鄉曾文水庫,與「極北」的梅山鄉同時發生狀況,光是開車兩地跑就夠累了!為了跑新聞,我練就了一手開車、一手吃飯的工夫,還曾創下一天三餐都在車上吃的紀錄呢!

 山區採訪工作也是危險的,尤其是雨季,您根本不曉得石頭什麼時候會掉下來,或許是幸運,或許是命大,有好幾次車子剛通過易落石路段,就發現身後的落石霹哩啪啦地掉下來,如果恰巧被這些落石擊中,這條小命焉有存活至今的道理?

山區採訪險象環生

 若說雨季上山危險,那麼冬天上山應該會好一點吧?如果您抱持這種想法,那就大錯特錯了!阿里山區的濃霧是有名的,大霧來時,漫天蓋地,眼前十公尺之內的景物,根本不容易看清楚,更甭說開車了,經常為了趕時間,在濃霧中一路超車,其驚險的情況不言可喻。

 另外一項危險就是遇到毒蟲、毒蜂。有一次在竹崎鄉吳鳳故居採訪新聞,未發現自己所站立的屋簷下有一窩虎頭蜂,當我拿起相機拍照,鎂光燈一閃的時候,可能驚擾到虎頭蜂巢,眼皮馬上感到一陣刺痛,隨即張不開眼睛,淚水無法控制地直流。

 被虎頭蜂螫到,其實並不很疼,甚至有些麻痺感,但因被叮到的部位是眼皮,眼睛無法睜開,只好就近到竹崎群醫中心打針、吃藥,害我三天三夜只能「睜一隻眼,閉一隻眼」;又由於蜂毒深入皮膚,使得右半邊臉部呈瘀血狀的紫紅色,也害我當了一週的「黑白郎君」!

 但是,我仍喜歡這項工作,喜歡山區居民的質樸,喜歡大自然的雄偉,更喜歡鄒族原住民的率真、風趣與幽默,在原住民清亮的歌聲中,鄒族朋友們執起我的手,帶領我一點一滴地融入鄒族的原始之美,不介意我只是一個不同族群的外來者,他們以一顆最真誠的心,讓我明白族群融合,而我竟只是感動莫名,人與人之間的距離,原來可以如此的接近,不戴面具的生活是如此地真實。

醉臥群山懷抱

 雖然這項工作算是高危險性行業,報社所給予的待遇與油料津貼,又不盡十分合理,因為光是阿里山鄉就有嘉義市的七倍大,再加上其他的五鄉鎮,幅員極廣,而所支領的油料津貼與跑嘉義市的同仁是一樣的,說起來實在有點「嚥氣」。

 不過,有一個活生生的例子卻深印在我腦中,讓我對待遇問題感到釋懷。有一次,中部編輯部攝影組同仁鄭履中,應邀前往阿里山鄉達邦原住民部落指導鄒族刊物編輯,當他看到鄒族青年攝影器材的老舊與「原始」之後,除了將車馬費全部捐出來外,更不說二話,將自己身上的一套攝影器材送給他們,這種豪情,讓我覺得自己的一點「犧牲」實在算不了什麼。

 六年下來,出入阿里山的次數已經多得數不清,自認酒量還不差的我,有多次醉臥在群山懷抱的記錄,也曾跟隨原住民前往玉山尋根、上山狩獵,自己對阿里山的情愈陷愈深,也就愈能體會山之美。

 在山區跑出一片天空之後,各種封號也紛紛出籠,什麼「山大王」、「山地王子」啦,還有人稱我「番王」、「大頭目」,更有人呼我為「山賊」,這些稱謂或許是恭維、或許是挖苦,但我很清楚自己,其實是山的子民。

緣圓──情不絕

 婚前婚後,曾多次帶妻上阿里山,在偏僻的山村裡,內人看到朋友對我熱情的招呼與邀宴,讓她覺得奇怪:「為什麼這個老公,老是喜歡往山上跑?又什麼一坐下來,就是豪氣干雲地﹃乎乾啦﹄?口裡還經常講一些她聽不懂的奇怪語言?」

 也有朋友好奇地問我,到底如何經營山區,為什麼到處都有好朋友?其實,我並沒有什麼交遊秘訣,只是朋友相交貴在以「誠」相待罷了!當然,同業中有人喜歡擺架子,一付「大牌記者」的模樣,這種膚淺的舉措,是容易與人產生隔閡的。

 因此,跑新聞以來,我以學習的態度,師法自然,以大自然與原住民朋友為師。有一段時間,朋友問我:「最近在玩什麼?」我都半開玩笑地回答:「在玩地球!」因為,我發現愈親近高山,就愈能感受到自己的卑微、渺小與無知,朋友之間何必擺架子?

 認識阿里山兩千多個日子以來,她曾被人類一鑿一斧地濫墾過,也曾被賀伯颱風凌虐過,為了尋找破壞山林的元兇,當時的省政小組召集人張瑞昌與我聯手深入山區,踏著賀伯的遺跡,跋涉六、七個小時山路,終於發現山林的墳場,那種錐心刺骨的痛,豈是言語所能形容?

 為了追尋阿里山上那顆最明亮的星星,我這隻終日盤桓在山頂的蒼鷹,只能仗著一枝禿筆,盡最大的努力來保護她。在孤獨的翱翔過程中,希望有更多伙伴來加入,讓阿里山上那一顆最明亮的星星永保光芒,也給阿里山一份真實的山林之美。 (作者為中國時報嘉義特派記者) {MW}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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