文/阿肆
你 們應該有看到副標題吧。這表示我希望菜鳥記者們,都能先去看看這本書與這篇文章。 我從新聞研究所畢業之後,便進入報社擔任財經記者;在短短的兩年八個月之間,總共換了三個報社、伺候過四個直屬組長,主跑的路線包括財經部會、產業以及證券等等。如果說經驗的深淺是取決於歷練、而非時間的話,我想我應該可以對剛從大學傳播相關科系畢業、一頭栽進報業的新進記者(尤其是財經記者),提供一些粗淺的報社求生守則。 但是,我不是要告訴你如何在血腥的報社中、踩著別人的頭往上攀爬,而是在不喪失當年學生時代對媒體的熱情之下,如何作個「還算有原則的記者」--不過請記住,你還是得先成為「記者」。這就是我所要告訴你的。 【你在哪裡工作?】 拿出你的新得發燙的名片,在自己的名字上方,一定有報社名稱吧。這含有一個隱喻:媒體主宰記者,一如物質基礎主宰意識型態。 所以要知道記者的「能動性」與限制所在,第一步要搞清楚的,就是你的「老闆」是個什麼東西。這不單指要搞清楚雇用你的報社名稱,以及台面上與幕後的老闆是誰,同時還要搞清楚這個報社現在所處的媒體環境,以及台面上與幕後老闆所處的政治經濟網絡。 原因簡單明瞭,容我舉些例子。如果你受雇於自由時報,你就不會老找些違反「戒急用忍」方針的題材來報導,也不會在財經版上對房地產業者的不當致富大發議論;如果你受雇於聯合報,你或許不會直呼對岸為「中國」,也不會作些「傷害兩岸人民感情」的報導。為什麼?反正寫了也不會上報,而且會在報稿單時早早就被組長擋了下來。 這看來是違反了媒體客觀中立、作為社會良知的本質。很抱歉必須戳破這層偽裝,現況就是如此。因為報社不是「社會公器」,它是由私人資本所投資的企業,身負為股東賺取利潤、為大老闆喉舌的任務。 【你在做些什麼?】 不過並不是每個人都能去招惹報社最敏感的意識型態,如果你有這個直接衝撞的機會,算起來非常幸運。作為一個菜鳥記者,我們通常只會面對每天跑不完的機構單位、老是差個七百字的腸枯思竭,以及如何將無聊的活動化妝成為組長可以接受的報導等等。所以我們最常提起的抱怨就是:「為什麼應該要三個人來跑的路線,都丟給我一個人?」「為什麼今天線上明明沒有什麼事情,組長還是要我寫二千字?」「為什麼這麼無聊的新聞稿,還是要我寫出來?」 沒有太冠冕堂皇的理由。只是因為現在各種新媒體如雨後春筍般林立,瓜分了廣告市場的大餅,而國內的經濟景氣又尚未全面翻升,因此報社在財務壓力下只好遇缺不補;就像一條生產線上,你旁邊兩個位置空了下來,所以那就是你的工作了,長官會說這是對你青睞有加的磨練。 同時,作為一個每天都必須製造、價格相等的商品,它每日要給消費者的「量」必須相同(而非「質」,反正沒有讀者會向超商店員抱怨「這則新聞餿掉了」)。因此,填充版面其實是每天縈繞在組長與編輯心頭最重要的事情。所以你每天要報三條稿、寫個二千字。 總的來說,報社記者每天的工作,首先要滿足日常生產量的需求;因為報社就是一條規律的生產線,記者的第一身分就是勞工。而由於每天都要有一定的產出,所以你不需要每天都要求自己有太精彩的報導;我的經驗是,一周能有一則自己認為值得剪報、拿回去「驕其妻妾」的報導,就非常對得起廣大讀者了。至於日常的無聊報導,不要太在意它的篇幅與版面位置,即使它能夠證明你在組長心中的分量,也不能證明你就是個夠格的記者。 【你搞清楚位置在哪?】 當一個記者,一個私人企業的員工;與一般上班族相同,有一定的企業組織內的求生守則,這部分請參閱睿智的《呆伯特法則》。但除了這些以外,你還是報社這個媒體產業的從業人員,具有媒體從業人員的性格,以及這個專業的特別要求,這些就是我們所謂的「新聞學」(Journalism)。 有些東西是學校已經教過的東西,例如採訪寫作;也許你並不熟練,但這只需要時間而已,絕非無法跨越的障礙。至於學校中「陳舊的」新聞學所沒有教的東西,包括徹底說明新聞室控制的特性、對客觀中立的反省,以及與採訪對象之間的特殊關係,在「嶄新的」新聞學尚未成熟之前,我們必須自己摸索。 我之所以把學校的新聞學稱之為「陳舊的」,簡單地說,是因為它錯把媒體與記者置於社會之外(尤其是採訪對象之外),以為它是可以客觀中立的第四權、以為它是社會公器、以為記者是無冕王等等;建立在這個基本的錯誤認知之上,就無法完全正確地說明記者在報社內遭遇的箝制,記者既不是「中立者」也不是「倡導者」的事實,以及記者所應該謹守的分際等等。 這邊必須使用一個「整體的」概念。在當前的社會當中,媒體是被鑲嵌在整個國家機器當中,這個資本主義的國家機器包括一切政府機構、意識型態國家機器〔請參見阿圖塞(Althusser)的著作〕、甚至是大型企業財團,他們構成一個緊密的聯繫網,彼此唇齒相依、無法分割。媒體在其中扮演的角色,不只是我們過去所體認到的第四權監督機構而已,還包括傳遞訊息的重要功能;而資訊的流通,正是當前資本主義政體的合法性來源(否則全國性的選舉無法進行),同時也是整體順利運作的關鍵所在(否則包括股市的資本市場交易以及跨國性資金流通都無法運轉)。 這或許令你有些混淆。不過,只有在搞清楚這其中的關鍵之後,你才能了解到為什麼報社必須與政府及企業主等一鼻孔出氣:從最等而下之的利益交換,到雖然準備好扮演監督角色、但仍然支持溫和改革與金融自由化等等。而政府與企業主的回報則是:從最粗糙的金錢與地位賄賂,到定時的「餵給」新聞、招待記者,以及政策制訂過程中諮詢報社高層的「輿論」意見等等。 所以記者必須面對的是一個龐大的國家機器,以及報社作為私人企業的笨重官僚組織;你的長官,也不過是在這其中扮演一個工頭角色罷了。不要一味抱怨自己的長官「愚蠢」、「沒有原則」等等,這些或許都沒錯,可是換個長官還是一樣,因為這是結構性的問題,大家都只是程度上的差別而已。 例如,我自己就曾經遭遇所屬主管與企業主之間的「默契」干涉,這可能是最等而下之的直接利益交換,但也可能只是兩人的私交。主管在編輯過程中,「做大」或「不刊登」這家公司的某些新聞,這並未明顯違反我們所認定的「採編原則」,但你就是知道不對勁。如果你隻身在報社當中,暫時的自處方式就是「潔身自愛」。因此我所能做的只是把我應該要發的新聞,無論對公司是好是壞都一視同仁,全部給寫了出來;至於最後見報與否,就只能看著辦了。 【你的標準在哪裡?】 不過你千萬別以為這種可能拿了「好處」的新聞干涉,才是所謂的未謹守新聞原則。常常只是因為某位長官與某位首長的關係較好(只是純粹的私人關係),所以這位部長的見報率就較高,而且編輯台上會對他冠上較為正面的形容詞;部長的回報則是較多的小小的獨家新聞,以及在購買紀念幣時的小小方便。這在我看來可能與前一個例子並沒有非黑即白的兩端分野,都只是程度上的差別而已。 記者本身與受訪對象相處時,也會遭遇同樣的問題。例如財經線菜鳥記者首先碰到的,就是在記者會現場的「小禮物」究竟拿或不拿的問題。如果是過去學校中的新聞學,它很簡潔地告訴你,無論價值多少都必須分毫不取,否則有礙記者中立報導。不過現在出現的問題是,這樣的小禮物或許只是與新聞稿放在同一個紙袋內的對筆,或許只是在你到某餐廳採訪某位董事長後、他的公關人員替你點的那杯咖啡結帳,那該如何是好? 若非目前媒體必須在國家機器的整體中,扮演資訊流通角色,你又何需參加那些其實是「假事件」的記者會?你又何需一定要採訪某家企業的董事長、還得喝那杯咖啡?同樣地,若非政府與企業都同樣被放在這樣的機器中運作,他們又何需舉辦記者會?他們又何需接受你的訪問?而受到這樣的關係制約,以私人交情為導向的小小禮物,究竟是拿或不拿? 雖然陳舊的新聞學不能解決這個問題,但我也不敢全盤否定它所強調的記者基本道德。只是這其中的分際,必須進一步釐清,而不是單單給一個簡單的價格判準(例如我自己粗糙的標準:不拿現金、不拿超過月薪三分之一的禮品)就可以了事。 在道德原則沒能清楚討論之前,暫時要記住的是,既然我們進入了這個以資訊流通為主要功能的媒體機器,那麼最基本的要求就是讓這個機器能夠「盡量乾淨地」運作。所以,你作為記者的身分,必須時刻謹記在心。 【接下來可以怎麼做?】 我在進入記者行業初始,遭遇到許多的問題,都是靠詢問線上的同業解決;接下來在新聞處理上的一些問題,也都是靠著與報社內部的編輯直接溝通解決。這樣的經驗暗示我,或許我們目前無法克服的種種困難,都必須藉著這種人際上、進一步是組織上的力量來解決。 如果我們對於媒體作為社會良知仍有小小的熱情,就不能滿足於在目前的報社中、擔任一個處處受制的記者的現況。因為我們的報導就是必須經過老闆所控制的生產線產製、就是必須作為一個商品銷售、就是必須在媒體與受訪單位糾纏不清的共生關係中被審查。 要在這樣的複雜環境中有尊嚴地生存,除了潔身自愛之外,可能的途徑便是透過合作與不斷反省,鞭策媒體往它應該走的方向前進。如果我們可以結合同業,那麼除了舉辦線上記者的聯誼旅遊之外,還可以透過集體的力量,清楚釐清與受訪對象之間的關係;如果我們可以結合報社內的同事與編輯、甚至是直屬長官,那麼除了年終尾牙的摸彩之外,還可以透過集體的力量,清楚表明新聞從業人員新聞自主的理想。 那麼新聞記者就會是一個有趣、有意義、且有尊嚴的行業。 ( 按:〈在主流報業內激進〉王俐容譯,K. MacDougal, 作,《當代》第一○二期){MW} |