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美術編輯,你懂什麼!

文/董谷音

我的櫃子裡收藏了兩樣東西:一把日式美工刀,刀片還在,只是鏽蝕得厲害。另一把三十公分的長尺,泛著灰黃的色澤,尺緣凹凸不平、刻度已消磨殆盡;上頭貼了一截膠帶沒了黏性,靠著邊緣沈積的灰塵,那麼輕描淡寫式地附著在尺面上,好像漂浮在隱而不見的刻度間。中間貼著編輯部—美術編輯,以及我的名字。

  我並不是要緬懷十六年前這些久經忽略的舊物,而是想起了幾十年來在報界所經歷的挫折及憤怒,原諒我用「憤怒」這個字眼。事實上我相信有很多美術編輯和我有同樣的情緒。

  我並不想在這兒談什麼版面設計的理論,早在十一年前我就寫過近萬字的建言了。這些年有許多媒體工作者在各種管道上大聲疾呼,不須我在此贅言。

  在每一個時代裡,媒體範圍內所產生的問題都不是單純或片面的,美術編輯向來較為膽小,很少有人敢講話,因為沒有有力的前輩可照顧、擔當。又居於中下游的後製作,完全處於一個技術性的角色,即使你知道自己能力所及尚不止於此,卻礙於角色定位的模糊不清,恐越雷池一步,便觸及文字編輯的權力範圍。除非你的韌性強、毅力夠,否則你寧願處於一個邊陲地帶,安靜、無聲、有飯吃。但也別以為這樣就沒事了,裁員往往動的第一個念頭就是美術編輯,因為你是技術人員,現在已經有電腦了。

  一位美術編輯的養成,從學校的基礎教育開始,大部分的美術編輯在學校沒有不畫線畫到哭的經驗,還有書法字、美術字,明體、黑體、楷體……,現在可是用電腦指令,在學校我們是一筆一筆畫出來的,為的是讓你瞭解、認識、判斷文字之美,色彩學、美術史、油畫、水彩畫、版畫、插畫、雕塑、工藝、平面設計、攝影、國畫等等。有以扎實的寫實功力作抽象之美,有以墨韻的呈現來作思想的符號,這些統整為一個概念的養成即——美學。

  如果以一個從小習畫然後念美術學校,畢業後再到相關的就業市場來推算,那麼一位三十歲的美術編輯,他的專業學習可能持續將近二十年。你能說他不是一位專業人員嗎?版面設計絕對是一項專業性的工作,非專業人員做不來;它仍然屬於美學創作的範疇。可是台灣媒體的文字編輯始終臉不紅氣不喘地把持版面設計的工作,完全不在乎美學的評價,只在乎創作獨一無二的「爛作」行為。

  我舉幾個例子。

  多年前我任職中時新聞版的美術組召集人,時值華航在日本名古屋的空難新聞,有一張外電照片,攝影記者以廣角拍攝在大禮堂的空地上擺滿了罹難者的鞋子,一雙雙整齊擺放著,令人為之鼻酸。我們那位主編指著過網回來的照片(手工時代),要我留下最前頭的第一雙鞋子,其餘全部裁掉。

  我想當時我的眉頭一定攢得很緊,嘴巴張得很大,主編問我有什麼問題嗎?我用非常專業的理論告訴他,萬萬不可行啊!他嗤之以鼻的告訴我:要那麼多鞋子幹嘛?讀者又不知道哪雙鞋是誰的?待我想繼續爭論下去,他丟給我一句話:「你懂什麼!」最後剩下一張三.五公分高的照片,以及一雙真的不知道是誰的鞋子。

  雖然我姓董,事實上也的確懂得不多,但我懂得尊重專業,懂得尊重最前線工作人員的辛苦,懂得給讀者看精彩的版面,而不是用非專業的考量在做媒體的工作。

  還有一件事也很精彩。當年報社準備全面電腦化之時,有些主管已經開始動美術編輯的腦筋了。有位主管告訴我將來所有的表格可能都要由美編來製作,我用高貴的職業尊嚴告訴他,美術編輯的工作是設計,電腦化應該讓美術設計的部份更精緻,而不是走回頭路去做技術性的表格。

  這位主管可能很訝異我怎能自己決定美編的角色定位,他以非常貼近的身體語言指著我的鼻子一字一字對我說:「誰–告–訴–你–美–術–編–輯–的–工–作–是–設–計?」還好我的鼻子夠高,不然很可能撞上他的眼鏡。

  文字編輯多半有自己驚人的見解,向來我們總是在照片比例大小上爭論不休,一位文編義正嚴辭地說中文報紙是以文字為優先考量,你的那套看法是西方報紙的做法,西方國家地大物博,人口密度不高,視野所及較為寬廣,自然習慣大照片的比例,我們是不一樣的。

  島國之民,託辭狡辯,小鼻子小眼睛,目光如豆,當然不一樣。「荒謬」、「無知」等字眼,很容易和台灣媒體畫上等號。

  到了後來的階段,我已經拒絕美術編輯再去算字體級數,以及無謂地在標題或照片上搞花樣,美編們汲汲營營地鑽研在雕蟲小技上而沾沾自喜。一位縱火犯的背景是用電腦精製的火苗,一條逃亡路線的箭頭有立體金屬的質感,一張奧運跳水選手的精彩鏡頭,被施以去背景的酷刑,美編刀法利落連微微的髮絲都逐一剪裁,這些伎倆在個個媒體都看得到,並且極其珍貴地剪貼在美編自己的作品集裡。

  那真的是一段非常難堪的年代。

  我告訴自己有一天一定要離開這個單位。

  八十八、八十九年的年初我替美術編輯們整理參加SND的作品,大家七嘴八舌,挑這個好或挑那個好,檢視一年來的版面設計,心裡感到非常踏實。

  連續兩年得獎,從多方面的探討,「尊重」是這個單位挑起傳統媒體包袱的勇氣。組織定位明確,專業領域的人各司其職,讓所有的美術編輯能夠在工作領域裡不斷成長,與獲得前所未有的成就感。雖然改變文編與美編之間的關係,仍然必須排解許多不同的價值觀,但在台灣的報業史上,已經有了相當的成果。

  鋒利的刀刃無法切除迂腐的思想,但有一股不容壓抑的慾念,在緩慢的時間裡匍匐前進,直逼那腐朽的核心,奮力一擊。

  泛黃的美工刀、沒有刻度的長尺躺在櫃子裡,旁邊塞滿了美術編輯一本又一本嶄新的作品集。 (本文作者為自由時報藝文中心美術組組長){MW}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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