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封面故事】

當「吳宗憲現象」變成「新新聞現象」

文/邱家宜


一個採訪者反而成為被採訪的對象,感覺真的很奇異。這種狀況在一般的記者生涯中不常出現,但當一則新聞處理本身也成為新聞的時候,似乎就很難避免……

不是影劇新聞的 影劇新聞

 「新新聞」在七月出刊的六九七期,很罕見的以目前當紅的綜藝節目主持人吳宗憲作封面。以「新狂人—徹底解剖吳宗憲的綜藝新政權」做為封面標題,內容包括一篇吳宗憲專訪「眼睛看到的我就要征服」,以及探討台灣電視文化生態的「少了吳宗憲,演藝圈的明天會更好?」,和探討目前電視綜藝節目圈三大家族勢力的「與敵人共舞,三大家族撐起演藝圈版圖」。三篇主文將近二十頁的篇幅,基本上想要將吳宗憲在演藝圈中呼風喚雨、所向披靡、收視率一路領先的現象,做一個結構性的剖析。

 除了人物訪談內容,這個封面故事的觀點,簡單地說有兩個:一、吳宗憲是目前煽色腥掛帥的綜藝節目中,主持能力最強的。但並不是吳宗憲造成綜藝節目的煽色腥,而是綜藝節目的煽色腥風潮造就了吳宗憲,所以即使沒有了吳宗憲,綜藝節目還是一樣會有煽色腥。因此與其思考怎樣「消滅」吳宗憲,不如思考怎樣改變煽色腥當道的電視文化。

 二、吳宗憲相較於其他藝人,似乎對運用媒體造勢更有自覺。將私生活搬上螢幕、影射其他綜藝家族有心打壓,都是影劇新聞最喜歡的題材,讓他成功地成為影劇新聞頭條常客。但影劇新聞其實已越來越像表演台的延伸,藝人藉以作為維繫知名度與曝光率,媒體藉以增加發行量。從其後台老闆和資本結構上來看,像綜藝圈三大家族間的心結、嫌隙,與其說真會誓不兩立,不如說都是表面文章,專供影劇版消費罷了。

從「吳宗憲現象」變成「新新聞現象」

 不過,很諷刺但也不意外的是,這些作者苦心經營、努力分析爬梳出的觀點,在文章刊出後,卻完全沒有被當成重點。

 當事人吳宗憲因為標題把他形容為「狂人」,而在自己經營的「星貝達」網站上抓狂大罵「新新聞」。在接受娛樂新聞採訪時,也以他的招牌罵法「豬頭」,表達他的不滿。

 媒體最關心的則是,「新新聞從沒有用藝人做過封面,這次為什麼用吳宗憲,是不是意味著新新聞的屬性與走向將有大幅度調整?」跟隨著這類的發問,整個事件由解讀「吳宗憲現象」急轉而下,成為炒作「新新聞現象」。

 作為一個形象專業的政論雜誌,新新聞以吳宗憲當封面,相較過去,的確顯得另類。但當一個藝人的影響力幾乎及於每戶人家,每週有五千萬人次收看他的節目,而且成為許多十四到二十五歲年輕人的最愛時,媒體有什麼理由認為這件事沒有立法院中每天不斷發生的政爭重要?難道就不值得一點點嚴肅的討論嗎?

 美國時代雜誌曾不只一次的以電影明星做封面。問題可能出在,對於何謂嚴肅的新聞書寫,一般的觀點都太畫地自限。以一種對政治過於狹義的觀點,將政黨權謀、選舉、權力鬥爭等傳統政治記者所熟悉的領域以外的部分,都劃歸為「非政治」。在某種意義下,既然非政治,其重要性自然可以減低。

大家關心的就是重要的

 這種新聞書寫的慣性,或新聞從業人員對取材的明顯局限,確實造成對社會上很多事情的視而不見。這種自外於社會力真實發展的作業慣性,在社會實相因媒體偏差取樣的誤導而受影響前,會先造成新聞本身內容的枯萎、貧乏。

 「吳宗憲為什麼受歡迎?」「他如何面對自己的聲名?」如果這是讀者普遍關心的,就是重要的。而目前影劇新聞以窺探隱私為主流的處理方式,基本上,很難對現象提供有效的解讀。

 抱著這樣的認知,就一個作者的立場,當初選擇做吳宗憲,出發點其實相當嚴肅。但不能否認,在大的媒體氛圍下,整個議題所產生的效應,卻無法擺脫八卦的命運。

 為什麼會專訪吳宗憲,還有一則背景必須要先交代。

吳宗憲製作人 主動提議專訪

 在新新聞六九○期中,我曾經因為要寫一個關於目前電視綜藝節目的報導,透過周日八點黨的製作人賴君宇先生,希望能安排訪問吳宗憲。在錄影現場,吳宗憲的助理堅持擋人,不讓我接近吳宗憲。當時我只得作罷,改以其他周遭人士的訪談代替。

 當文章刊出後,賴君宇主動打電話給我,表示吳宗憲看了我的報導,覺得還算中肯,並對當天沒有空受訪表示歉意,還問我有沒有興趣對他做專訪。於是新新聞和吳宗憲約了專訪。

 長達十頁的訪問記錄,很多看過的人,第一個反應都是「吳宗憲真的很狂」,新新聞的編輯台,也在標題上下了一個「新狂人」的註腳。根據吳宗憲本人在媒體上所做的反應,他不喜歡這個標題,也不喜歡訪問內容有聞必錄的呈現方式,認為把他給醜化了。

 吳宗憲習慣的,當然是影劇新聞的寫法。上舞台都要化妝,藝人不化妝絕不上台,而影劇新聞對於藝人,就某種意義而言,是另一個舞台。新新聞的呈現方式,彷彿是讓一個藝人卸了妝站在舞台上,他或許因此覺得難堪。

 將訪問內容,甚至語氣、手勢,巨細靡遺地以文字呈現,是新新聞編輯台的決定。我必須要承認,相較於對其他政治人物的訪問,吳宗憲這個訪問,「存真」的程度更高,編輯台之所以做這樣的決定,與他是一個連私生活都經常公開供人談論的演藝人員多少有關。

電視文化不是因為吳宗憲才開始墮落

 仔細讀起來,訪問記錄所反應出的「吳氏風格」,與他在節目上的表現其實滿一致的。但對當事人而言,綜藝節目式的風格一旦轉化成一種書寫,似乎就變得難以忍受。而讀者也覺得震撼。這不是很奇異嗎?似乎對於藝人的書寫必須遵循一定的模式,而文字也是一種表演方式。

 新新聞這篇專訪的處理方式,與過去所有影劇新聞的處理方式都不同,完全不受藝人與影劇記者間,一直以來所存在的某些默契所限制。或許是因為以影劇新聞的題材,卻顛覆了影劇新聞的書寫,所以對藝人本身或對熟悉相關題材的影劇記者,都產生了相當的衝擊。

 在與吳宗憲的訪談過程中,我發現他其實是一個「人性界面」很好的人。一點也沒有「知識崇拜」包袱,「即使對於一切我只懂皮毛,但觀眾就是喜歡我啊!」要怪,怪製作人、怪電視台,甚至怪觀眾吧!問題很明顯,作為惡質電視文化共犯結構的一環,吳宗憲並非煽色腥的始作俑者,而是順勢操作者中的成功例子。雖然不必刻意為吳宗憲脫罪,但如果將責任都歸咎某個主持人,結果將是完全沒有解釋到問題。

 解釋吳宗憲現象時,我一直想突出一點,那就是吳宗憲現象只是台灣電視文化的一個結果,需要拯救的,是整個由收視率調查主導的節目產生的機制。但我的努力,畢竟淹沒在媒體處理新聞的慣性中,沒有引起任何討論。而有關於新新聞係基於市場考量才出此奇招的想法,在同業或讀者間恐怕不會沒有吧!

媒體剝削藝人?

 整個過程中,有一位讀者的回應,一開始讓我相當震撼。她告訴我,新新聞對吳宗憲的處理方式,其實是「媒體對藝人的剝削」,「如果是政治人物,你們可能就不會這樣表現」。

 媒體被指控剝削採訪對象,這不是第一次。在很多例子中,也確實難免有這樣的嫌疑。媒體對於女性、少數民族、外傭、陸勞、特種行業工作者的相關事件報導,經常會出現不自覺的歧視性字眼。過度窺探名人隱私,也是一種剝削。

 我必須承認,相較於一般的新聞處理,吳宗憲的訪問紀錄,幾乎將所有細節都呈現出來。這一方面是因為政治人物願意對媒體講的話,其實都不那麼有趣。而且政治人物的「表演」方式,與吳宗憲在綜藝節目中的表演,尺度與分際都相同;二方面,不可否認的,編輯台對吳宗憲確實有強烈的檢視意味。

 但是否形成一種強勢者對弱勢者的「剝削」?從結果來說,並不盡然。因為以吳宗憲在媒體發言權上的強勢位置,隨時可以透過管道對外發聲,自不會甘於「受剝削」的位置。記得在訪談中,與我一起進行採訪的一位同事,質疑他炒新聞,吳宗憲不太高興地回答:「我才是強勢媒體,好嗎?」

 其實,回溯整件事的發展,可以清楚發現,媒體注意到新新聞的報導,是在吳宗憲於他自己經營的「星貝達」網站上大罵新新聞之後,而不是之前。也就是說,其他媒體之所以把新新聞的封面拿來做報導,其實不是因為新新聞寫了吳宗憲,而是因為吳宗憲罵了新新聞。最後事情是否鬧大,關鍵在他。從決定接受專訪,到決定在網站上罵新新聞,這波媒體議題中,吳宗憲其實一直掌握主攻權。

【後記】

 在這篇文字即將完成之際,又爆發吳宗憲對外隱藏結髮妻子與四名子女長達十年,以及他在高雄,還可能另有小孩的新聞。有人問我,會不會因此再寫一篇吳宗憲?答案當然是不會。對他的作為,我或許有個人的看法與意見,但那不會成為一個「新新聞」的題目。我無意對藝人進行道德審判,我只是把他與社會的互動當成一個現象來研究。

 碰觸這樣一個題材,對我而言,經驗相當特殊。這個題目在社會上所引起的注意與回響,有些雖以我所從未預料的方式出現,但卻也顯現出,這類相較於過去嚴肅的新聞書寫,顯得「非主流」的選材角度,其實對社會上很多人都具有切身性。

 記者向來號稱是最貼近社會脈動的觀察者與書寫者,這次的經驗讓我體會到,就新聞書寫的各種可能性而言,可以被開發的處女地,其實還有很多。 (作者為新新聞週報資深主編,台灣記協常務執行委員){MW}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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