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財經新聞的報導規範

媒體為何無法對資本主義進行監督批判?

文╱簡森(Jensen, R.) 翻譯╱劉昌德

編按:原文“The Sport of Business/ the Business of Sport in MediaEthics”, 發表於電子評論報Znet,2000年6月14日。為譯者按本文中心題旨所修改,副題則為本刊編輯所加。 作者簡森(Robert Jensen),現任美國德州大學奧斯汀校區 (University of Texas at Austin)新聞系副教授,曾任報社記者與編輯。 譯者現為國科會研究專任助理,曾任報社財經記者, 本文已取得簡森先生授權同意翻譯刊出,提供台灣新聞工作者進一步省思。


守派人士常堅稱,美國新聞媒體具有反商情結,這個觀點也廣為一般大眾所接受。實際上,美國新聞工作者根本就是處於資本家/經理人主宰的環境中,所以此種看法未免可笑。

 不過,在這個正是以商業運作為主的社會中,右派人士會拿這類說詞作為宣傳口號,倒不足為奇;比較奇怪的是,許多記者竟然真以為他們的報導是在嚴苛批判商業體制。雖然他們不願意被貼上反商的標籤,但許多財經記者卻樂於自視其責任在於監督商業體制。

 在這篇文章中,我想要透過對體育報導的類比,說明上述觀點其實站不住腳。同時,經由這項討論,我們或可看出當前新聞媒體的一項重大道德缺失——無法對當代資本主義的核心進行監督與批判。

媒體本身也是財團

 首先,我們來看看諸如此類的保守派觀點:記者只有兩種意識型態傾向,要不是自由派,就是共產主義;目前掌握新聞室大權的記者,正是那些死抱著六○年代激進主義的人,而他們仇視商業體制。

 因此,記者只要逮著機會,就會以不公與無恥的論調,狠狠修理財團與其經理人。單就表面事實來看,這種說法就夠怪了;因為,這些新聞媒體本身也是企業財團。我們怎麼也想不透,靠著商業體制而致富的美國媒體大亨,怎麼會願意雇用那些激進分子,然後讓他們在其媒體上大放厥詞、卯勁摧毀商業體制?保守派人士對這個顯而易見的矛盾視而不見,仍然一口咬定記者就是反商。

 不過,他們還是說中了部分事實,那就是新聞記者有時候的確會海K一些商界人士,一如他們有時候也會海K政治人物與名人。但是保守派人士卻只見秋毫、不見輿薪,因此得出這種荒唐可笑的結論。

 記者根本不反商,相反地,他們正是商業體制的中堅。這不是因為他們的意識型態傾向,而是因為他們工作所在之體制的基本價值取向。這個邏輯雖然粗淺簡單,但許多人就是無法接受。所以透過對體育記者的類比,或許對釐清觀念有所助益,因為大家對體育的看法並不是那麼根深蒂固。

體育新聞的盲點

 在美國新聞媒體中,體育與財經在許多方面都很類似(在這裡我特別是以報紙來說明,但也可以應用到廣播與電視)。兩者都有自己的特定版面,而且它們的新聞都三不五時就提到焦點新聞的版面。兩者都有固定跑線的專屬記者,雖然焦點新聞的記者有時候也會報導相關新聞。

 我們先來看看每天的體育版。上頭有很多統計數字與表格,可以讓球迷依據他們本身的興趣來追蹤相關資料。還有許多當日賽事的報導,包括比賽與明星選手等等。報上也有一些評論與專題,討論各種體育運動,以及運動的本質等主題。最後,體育版也給予專欄作家非常公平的空間,隨他們天馬行空地胡扯。

 在體育版上,每天都有類似對體育的「批評」,包括針對聯盟主管、老闆、球員等等,只要他們有任何違背球迷期待或更高的運動精神時,就會遭受砲火攻擊。體育記者,尤其是專欄評論,可說是新聞室裡最狂熱的一群;他們緊咬著目標不放。隨時準備報以噓聲或掌聲,無論那些人如何地財大勢大。

 不過,若說這些體育記者「反體育」,那可非常荒謬;他們是吸著體育的奶水過活著呢!他們在體育版面上寫作,由他們所報導的運動工業資助(包括記者票、免費餐點、資訊供應等等)。就我所知,他們無一不是運動迷。同時,讀者與批評者當然也都了解這點。如果讀者對某位專欄評論的觀點不滿,他們也不會說這些評論「反體育」。通常他們只會直截了當地說,你是個垃圾——因為你說錯了。

 報紙的財經報導與體育版有許多相同之處。財經版包括許多統計數字與資料(股價一覽表等等),以及每天對於經理人、公司與交易情況的報導。上頭有財經世界的每日事件(哪個財團買了什麼、近來的薪資水準與新產品、那個總裁又辭職了等等),當然還有一些短評與專題報導。這些報導與評論中,有些會對特定的公司與老闆提出批評,有些會惹惱剛辭職的總裁,有些也會揭發公司不欲人知的問題。

財經記者吸著商業奶水過活

 雖然財經版面的記者與專欄評論不會像體育記者那麼凶悍,但是有時候他們也會狠狠修理報導對象,特別在有些公司根本就是騙錢,而壞了大夥兒名聲的時候。

 同樣地,財經記者也是吸著商業的奶水過活。他們在財經版面上寫作,由他們所報導的對象資助(透過公關公司所提供的大量「免費資訊」)。就我所知,他們無一不是財經迷。同時,就像體育記者從來不會停下來想「體育運動到底在幹些什麼?」一樣,財經記者也從來不會停下來想「資本主義到底在幹些什麼?」的結構性問題。體育與財經記者並不會批判整個體制,最多不過是糾察隊而已。他們報導違反遊戲規則的事件,但從來不過問規則本身是否合乎正義。

 即使了解的程度有所不同,我們都不會認為體育記者「反體育」。就某種角度來說,這也許是因為體育「不算什麼」——那不過是大人玩的小孩把戲,雖然體育活動利潤可觀,而且佔掉我們不少時間。體育運動透過許多方式,支持既有的意識型態,包括它提倡的價值觀(積極地競爭及唯勝負是問等),並製造出一群被動、去政治化的群眾。不過,體育並不是主流意識型態的核心。資本主義才是。

 每個人都知道經濟結構在生活中佔有多麼重要的中心地位。經歷了兩個世紀後,人們了解到自身所處的經濟體制(特別是資本主義如今愈來愈趨向壟斷的形式),會如何地影響其福祉。反抗此一不公義經濟體制的志士,紛紛遭到殺害、下獄與放逐。即使在目前這個資本主義似乎已經取得勝利的後冷戰時代中,聰明的資本家也知道這只是暫時的勝利;勞動大眾與勞工力量代表的工會,如今處於劣勢,但是謹慎的資本家也知道情勢可能在一夕間改變。因此,有必要增強對意識型態的控制。

財經新聞一面倒

 我個人認為,一言堂式的明顯反動派的主管與編輯,以及容不下任何溫和批評的極右派人士的作法,只會使得他們事與願違。如果美國的財團持續粗暴地剝削美國人民,即便是最溫馴的勞工(例如,有些勞工天真地以為,降低資本利得的稅率,將會逐漸擴散而對他們本身有利),也會看出經濟體制對他們有損。同時,如果媒體上的財經版一面倒地只有正面報導,而與勞動大眾的親身經驗不符,反而對商業體制不利。因為宣傳說詞如果與一般人的經驗出入太大,往往會產生反效果(這種例子層出不窮,例如許多大學行政人員總是高喊「以學生為中心」,但每天飽受 官僚傑生,對此都是一笑置之,他們知道那不過是毫無意義的公關口號罷了)。

 事實上,要維持一個如體育版面般「源遠流長」的財經版面(當然,不得對基本體制提出質疑),長期來說非得偏向支持商業體制不可。偶爾靈光一現的嚴苛批判,對於維護民主社會的幻象可能反而大有幫助。如此一來,新聞工作者當然陷入兩難。

 在「客觀公正」、不可有特定傾向的專業意識型態下,財經記者否認他們「反商」;但同時,卻又認為自己的報導有監督商業機制的義務。可是就像我先前所提到的,記者緊盯著那些明顯可見、嚴重觸法的違規行為時,卻很少質疑規則本身。他們那些有力的報導,可能讓某個污錢的總裁鋃鐺入獄,或者使某個污染環境的公司遭到開單罰款,但是並沒有提出最基本的問題:為何我們允許財團有這麼多特權,以及這些特權又是如何製造與加深社會的不平等?

 記者所面臨的道德挑戰,便是如何盡到監督的責任,這正是他們所認定的專業義理。最重要的問題是,記者要監督什麼?監督誰?記者通常將自己的角色定位為監督政府,因為從歷史上來看,政府是社會中最會濫權欺壓人民的機關。雖然在特定領域(最明顯的就是外交政策),記者根本毫無監督能力;但就有限範圍來說,記者還是偶爾能夠扮演好這個角色。

質疑財團或臣服財團

 我們必須詰問,這個社會中的真正權力到底何在?記者還應該監督哪些事情與哪些人?顯而易見地,答案就在權力最集中的地方,也就是財團。

 這不僅是說應該報導個別的企業財團,同時還要報導資本主義的本質——本土與跨國財團的權力如何持續擴張,以及他們如何制約了一般人的生活。令人悲嘆的是,在當下這個資本家歡慶勝利的時代中,媒體並未能達成這個任務。不只是沒有挑戰財團的權力,每天的新聞報導還為財團老闆與經理人的偉大成就大敲邊鼓。對於揚言市場力量無可阻擋、終將一統四海的大話,也沒有任何質疑;還將所有反對所謂「自由貿易」的人士,抹黑成不識時務的怪人。而長久以來財團的「反民主」本質,更是不能提及(不管是哪種公司,其內部結構都是由上到下的層級節制、且沒有 幹的自由)。

 新聞工作者有兩種選擇:屈服於財團的勢力之下,或者起而質疑。既有機制的結構,都是為了「臣服」所設計;就像其他的既有機制一樣,臣服於權力之下可以得到不少好處。不過,媒體畢竟還沒有糟糕到不能進行任何改革的地步,只是這需要創意、技巧及勇氣。同時,改革帶來的回報,並非是金錢或職位升遷。但是你也不需要花太多時間去搞清楚究竟加入抗爭能得到什麼回報,去做就是了。 (翻譯者為前自由時報、聯合晚報財經記者) {MW}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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