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焦點話題】

水患淹沒的新聞學

────馬英九的媒體形象與政治記者專業

文/劉昌德


月中,美國東岸遭受恐怖攻擊的煙塵未散,太平洋彼岸的台北市隨即傳來五十年最嚴重水患的消息。從網路上中文電子報看到的新聞,極盡所能地形容這場豪雨如何地空前絕後,因此台北盆地要不淹水也難。報導說,這是天災。

 但是在東森新聞報的線上留言版,我們看到一則有趣的媒體分析(綠島,2001)。他指出在類似的事件上,媒體的評判標準,會因為政治人物的不同而有所差異。《中國時報》在陳水扁市長任內的溫妮颱風水災事件中,曾經以社論毫不留情地嚴詞批判當時的北市府與中央政府:「(中國時報,1997)都市型災情其實只有一個原因:財團在山坡地的不當開發,破壞水土於先,政府排水工程管理不足,錯誤於後,等到災難來臨時,全民遭殃……明明是防洪排水處理不當、人為管理疏失、水土保持不良、山林保育不落實、環保工作粗率等問題的總和,才造成的結果……是的,這不是天災,這是人禍!」

 而今年九月二十二日針對馬英九市長治下更為嚴重的水患,《中國時報》社論卻一反過去的犀利筆調,將水患責任從排水工程、災難應變等問題的肩上卸下,把行政責任放到「最低層次」,突然「宏觀地」關照起全球氣候暖化的問題:「(中國時報,2001)解答這些問題並不容易,其中所牽涉者,可能包括層次最高的全球氣候變遷、溫室效應所導致氣候、水文等的改變,到中層次的台灣整體河川整治、山坡地管理、都市規劃、社區開發、環保評估、防洪措施等,再到較低層次的災變應變措施與行政協調、建物營建管理,如配電管線設置等。這中間每一個環節都是環環相扣的……」

 同時,一位在《中國時報》工作的記者,則針對報社主管任意扭曲記者文章、以個人主觀意識修改報導,發出了抗議信。他指出,馬市府團隊先是傲慢地視〈災害防治法〉各級通報體系規定為無物,之後又自相矛盾地指責「中央不顧北市」。而記者的客觀報導,卻被改寫成一篇攻擊特定政治人物的偏頗文章(黃如萍等,2001),明顯表露出報社高層袒護馬市府團隊的心態。他說,如果陳水扁市府團隊出現類似情況,「恐怕連『草菅人命』這樣的罵名都會出來」。

 為何《中國時報》能夠出現如此「報格分裂」的現象?為何一個自封為「第四權」、「政府監督者」的媒體,會對特定的政治人物偏愛不已?

「鐵弗龍」雷根與「小白鴿」馬英九

 美國前總統雷根在任內,被主流傳播媒體封為「偉大的溝通者」。例如,《美國新聞與世界報導》說,他是「戰後最擅長溝通的白宮主人」;《時代雜誌》則寫道,雷根這位「偉大的溝通者在對美國人民發表談話時,就如同小村鎮的村長對村民殷殷垂詢」,令百姓如沐春風。

 若是雷根真的如同媒體形容般,言行能夠廣被黎民、風行草偃,那麼他任內的個人聲望必然如日中天、無其他總統可以匹敵。但是美國傳播學者金恩(E. King)與薛德森(M. Schudson),比照戰後美國歷任總統的個人聲望民調資料,發現他的個人聲望並沒有比其他人高出多少,甚至還偏低——上任後第一個月的個人滿意度是55%,是艾森豪總統以降的戰後五任元首中最低的一位;上任兩年半之後的滿意度為42%,在五位總統中只比卡特為佳,同樣吊車尾(King & Schudson, 1995)。而他首任總統後期聲望下滑,更令人質疑:如果雷根的溝通技巧真的能打動美國人民的心,為何聲望不升反降?

 金恩與薛德森點出其中的奧妙之處。雷根的確具有過人的溝通技巧——但那可不是針對美國人民,而是針對華府的媒體記者與政治菁英。他們指出,華府的記者圈已經形成一個封閉的小團體,他們倚賴對政治菁英的面對面採訪,絕少接觸非菁英階層;同時他們也很少蒐集其他資料,即使在報導中引用其他資料,大部分也是引述其他記者過去的報導。雷根深知其中三昧,因此他溝通的主戰場擺在國會與媒體,一般人民充其量不過是個次要戰線。

 在雷根的溫暖照拂下,華府記者圈的確買帳,致力擁戴這位偉大溝通者。主流媒體對於雷根的「護主有功」,使當時民主黨籍的科羅拉多州眾議員施蘿得(P. Shroeder)形容雷根是「鐵弗龍總統」(Teflon President),所有對這個「鐵弗龍不沾鍋」的相關批評與攻擊,根本發揮不了作用、一點也不留痕跡,雷根仍是完美無瑕。

 同樣的「鐵弗龍」效應,也發生在馬英九市長身上。所有相關批評與攻擊,經過記者與媒體高層這道「守門人」的關卡之後,就自動脫落。台灣的媒體從業人員戲稱這為「馬英九不能玷汙的『小白鴿現象』」。當然,馬英九市長的民調聲望一向居高不下,這點與雷根並不相同。不過,撇開台灣民調的可信度不談,根據媒體報導,馬英九的個人施政滿意度在水患前後,已經從原先的七成五左右,降到了六成上下。這樣的落差,看來並未顯現在馬英九的媒體形象上。另一方面,比照陳水扁市長任內的施政滿意度,同樣出現令人不解的現象。陳水扁市長任內的個人滿意度,也大都維持五成以上到七成左右的高檔位,卻怎麼不見媒體的厚愛?

 如同金恩與薛德森的分析所顯示,問題的核心在於馬英九對於新聞界的「偉大溝通能力」。一位媒體工作者在電子郵件中說道,「馬英九最厲害之處是媒體公關做得太好,從報老闆到跑線記者」,無一不包;因此相同的情況下,如果是對記者與報老闆公關能力較差的陳水扁市長,「早就被萬箭穿心」。

記者是誰的「看門狗」——人民或是政客?

 中時報系在納莉水患中對馬英九「小白鴿」異乎尋常的偏愛,在網路上引起多方圍剿後,《中時晚報》社論主筆群之一的馬維敏,為此在《中國時報》論壇版中專文反駁。他說,批評中時報系偏袒馬英九的其他政治人物與政黨,過去本身也是「小白鴿」、也從其中獲利,所以沒權力批評媒體(馬維敏,2001)。造成「小白鴿現象」的原因很複雜,其中當然包括黨派、族群等因素……「小白鴿現象」絕非始於今日,也不會終結於馬英九……過去十幾年來,黨外、民進黨、新黨、親民黨不都曾經是小白鴿?……至於現在那些義正辭嚴批判、鄙夷「小白鴿現象」的政黨、政客或媒體清流,不久之前自己不也曾經享受過「小白鴿現象」的特權,或者曾經是製造「小白鴿現象」的輿論工廠?

 暫且不論過去的反對派政治人物是否曾經讓中時報系如此厚愛(大多數人可能無法贊同這個說法),一位資深媒體工作者如此為媒體脫罪、將責任推到所有政治人物身上,更顯現出新聞界封閉在自我的菁英階層中、無法反映民意的事實。與華府記者相同,台灣的政治記者圈也故步自封在小圈圈之內。因為能夠、也只願意直接接觸政治菁英,他們根本聽不到人民的聲音。因為他們日常的人際網絡限制,讓他們錯認報紙的讀者群只有三種:受訪的政治菁英、報社的長官、相同採訪路線的記者同業。當個人魅力十足的「讀者」馬英九與他們的關係如此親密,記者下筆時會如何取捨?同時,當報社高層長官與馬英九在政治意識上如此契合,記者下筆時又要如何取捨?而報社高層又會怎樣決定稿子的取捨?

 更重要的是,政治記者的同儕,以及參考的資料與對象,也是其他的政治記者。克勞斯(T. Crouse)在觀察一九七二年美國總統大選中政治記者百態的專書中,生動描述了政治記者如何亦步亦趨地跟隨大牌記者的意見與步調,完全沒有個人的獨立思考,所有報導不過是一窩蜂(Crouse,1973)。同時,就像金恩與薛德森所說,政治記者不僅不接觸一般人,就算引用資料,也是引用其他記者的資料而已。這樣的政治新聞與媒體,還剩下多少空間可以扮演「政府監督者」的角色?

水患的災後重建:公民參與的新聞學

 在政治公關時代下,多數的政治記者在環境限制下,失去了新聞專業的能力,媒體也喪失了「第四權」的功能。美國傳播學者凱瑞(J. Carey)就指出,傳統新聞學假設媒體是人民的「看門狗」,因此賦予媒體記者「新聞自由」,並錯把討論焦點集中在記者身上、而不是一般公民的參與。但在如今私有化浪潮與新傳播科技的衝擊下,政治被「脫口秀化」、成為眾多商品之一,不再是「公共」議題,政治新聞也變成媒體記者與少數菁英關起門來玩的遊戲。所以,傳統新聞學已經不合時宜,它所指導下的商業媒體,更成為民主政治的絆腳石(Carey, 1995)。

 這次水患下的台灣媒體表現,顯露出傳統新聞學的脆弱;同時,透過審查鬆散、傳布快速的線上留言版與電子郵件,也提供了我們一點點微弱曙光。部分《中國時報》記者的抗議,無法在報社內獲得「平反」機會,卻在網路社群的討論中形成了一股輿論力量;無法從主流媒體獲得資訊、宣泄不滿的人民,透過四處轉寄的電子郵件,看到迥異於主流媒體的訊息。新媒體給我們一個小小的希望,透過它們,公民可間接地參與媒體、發出聲音。

 但我們當然不能天真地以為,網際網路就會是全部問題的解答。因為,網路社群形成的壓力與訊息,並沒有扭轉主流媒體已然造成的傷害,更還沒有達到大多數人民參與的目標。記者團體乃至一般閱聽人團體的發揮集體力量,以及善用替代性媒體來「包圍」主流媒體,是我們在這次水災中看到的可能出路。在水患之後,我們期待新聞學的「災後重建」——將新聞自由從少數媒體與政治菁英手中解放、回歸到一般公民身上的新興新聞學。

 參考資料

  • 「這不是天災,這是人禍!」,中國時報,1997/8/19。
  • 「多些默默做事的手,少些伶牙俐齒的嘴」,中國時報,2001/9/22。
  • 「解讀小白鴿現象」,中國時報/馬維敏,2001/9/29。
  • 「救災分黨派,復建有先後?」,中國時報/黃如萍等,2001/9/23。
  • 「同樣是颱風淹水同樣是中國時報」,東森新聞報留言版/綠島,2001/09/29-08:37:49,http://www.ettoday.com。 (本文取自「傳學鬥電子報」) (作者為傳播學生鬥陣成員,美國天普大學研究生) {MW}


回第二十五期目錄